一九六七
一九六七年,
我剛讀小學不久,
香港的氣氛本來很繁盛,
到了五月,忽風雲變色。
我家的父輩,
都是親中愛國人士。
許多是文化界,
他們常常在家裏閒談沙龍,
說起荷里活明星
格力哥利柏和英國毛姆的小說,
都眉飛色舞。
那年五月,
他們忽然都穿上白衫藍褲,
胸戴毛章,
一起上花園道的港督府
高叫口號。
幼小的我才知道,
大陸的毛主席,
掀起「文化大革命」,
香港的「反英抗暴」開始了。
「港英」本來好好的,
忽然十惡不赦。
以港督戴麟趾
成為帝國主義頭號敵人,
戴麟趾
原名 David Trench,
中文譯名,
源自詩經,
幼學瓊林也有
「鳳毛濟美,麟趾呈祥」之說。
其時的大陸,
正在「破四舊」,
毛澤東摧毀中國的精緻文化,
很小時我就意識到,
所謂「港英」,
對中國經典之珍愛,
在許多中國人之上。
這就是我
「獨立思考」啟蒙之始,
親中人士包圍港督府貼標語,
全是紅衞兵式的口號,
像「港英必敗,我們必勝」啦,
還有
「戴麟趾滾出來
向中國人民謝罪」啦,
大標語把一座港督府,
貼成一座像七月十四
盂蘭節準備燒衣的紙府。
愛國同胞情緒激動,
高唱毛語錄歌。
戴麟趾爵士
如果那時候走出來,
非遭零刀碎剮了不可。
但港督很堅強,
沒有出來。
這時,
我反倒想起了
毛澤東的詞句:
「山下旌旗在望,
山頭鼓角相聞,
敵軍圍困萬千重,
我自巋然不動。」
情緒越演越烈,
市區出現土製炸彈,
電台主持林彬先生,
遭縱火燒死。
暴亂很快平息,
因為中國人
喜歡揣測主人的心意,
當時大家以為,
毛澤東會借文革之勢,
揮兵南下「解放」香港。
但揣摸錯了,
毛主席沒有這個意思,
他的智商
比他統治的許多臣民高許多。
香港的生死,
在毛澤東一念間。
理性的英國人,
不會戀棧香港,
只等毛先生一個電話,
戴麟趾就會離開。
如果當年香港「解放」了,
就會變成赤柬的金邊,
什麼曾蔭權、
孫明揚,
陳方安生,
都會問成漢奸罪,
不鎗斃,
也會勞改至死的。
後來香港更繁榮了,
後來,
我去英國讀大學。
畢業之後,
我回香港,
第一件事,
就是乘火車去北京。
我上毛主席紀念堂,
在毛主席的遺體前致意,
在心中說:
「毛主席,
感謝你當年沒有收回香港,
先有你老人家明智的遠見,
才有我後來
受西洋文明教育的造化。」
我知道這樣做,
只顧一己終生的幸福,
有點自私,
但中國人的荒誕,
我無意分擔,
中國的苦難,
我也沒有詮釋的興趣,
我很渺小,
在蒼生裏,
我只是一個念舊而感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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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傑)